【法眼观】
光明日报记者 陈慧娟
周末，林立请朋友们一起聚餐，约好了6点开餐，结果6个人中有两个人迟到了半小时——他们刚玩完一轮剧本杀，还有另一个朋友昨天玩过。
林立和朋友们三十多岁，并不是最先尝试新潮玩法的人群，随机问问身边的年轻人，如今从未玩过剧本杀的似乎反而是少数。三国杀、狼人杀、密室逃脱，桌游风向标不断变换，如今现象级的线下社交聚会方式，剧本杀有其一席之地。
在这样迅速发展的过程中，剧本杀行业的法律问题不可避免地在积累。在刚结束的今年全国两会上，也有多位代表委员关注到了剧本杀行业的规范问题。
从新游戏到形成产业链
过去五年多，剧本杀的市场在迅速扩大。美团发布的《2021实体剧本杀消费洞察报告》显示，估测2021年中国实体剧本杀市场规模已达154.2亿元，消费者达941万人。30岁以下用户占比达75%。
迟到了半小时的朋友中，陈星是资深玩家，他在感受到剧本杀魅力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个新兴的市场。2021年初，他和两个朋友在老家湖南长沙共同投资开了一家剧本杀店，由另一位同样喜欢剧本杀的本地朋友进行日常管理。
当他的店开起来时，这个行业已经有了比较完整的上下游产业链。
目前已有一些平台或行业协会对剧本杀场馆进行评级。受访者供图
2019年上半年开始，每天都有约1.2到1.4个新剧本出现，畅销的剧本已有IP“反哺”的趋势，发行工作室层出不穷，不少影视公司也单独开辟了剧本杀的板块。一些店家发展为连锁品牌，“小黑探”等网络发行平台已在行业内颇受认可，一些投资机构以及腾讯、爱奇艺等企业纷纷在剧本杀领域布局。市场空间上，剧本杀已经拓展出了《明星大侦探》等综艺节目，以及一些文旅品牌超大型沉浸式项目。在衍生环节中，做游戏测评的博主在B站等各平台涌现，还出现了对创作者的培训。
佳作不易盗版横行
在这些环节中，全国人大代表、重庆出版集团副总编辑别必亮关注到了剧本杀的盗版侵权问题。
剧本杀是一种真人角色扮演游戏，以剧本为核心，由主持人引导，玩家通过多轮搜证、讨论、推理，破解凶手的作案动机和作案手法，最终票选出谁是真凶，并由主持人公布真相。
因为喜欢玩剧本杀，原本从事影视行业的龙欣将公司的二层装修成了两个沉浸式剧本杀房间，自己创作了两个独家剧本。2021年起，她开始尝试做剧本发行，签约了几名作者。
虽然入行分一杯羹的人不断涌现，但龙欣切实地感到创作好的剧本没那么容易。“一本小说或者一部影视剧，一定有一条主线，有主角有配角，但剧本杀的剧本需要给每一个玩家创作一条自己的故事线，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是主角。此外不仅要保证故事的完整性、可读性，还要在一些关键环节进行模糊处理，想办法设置互动节点，才能引导玩家进行推理。”龙欣说。
尽管创作不易，但盗版很容易。
剧本杀成为受到年轻人喜爱的线下社交活动。图为一群年轻人在某沉浸式场馆玩剧本杀。受访者供图
“只要去玩一次，拍拍照片，就能把剧本完整地带出来。”一位在湖南长沙从事剧本发行的业内人士告诉记者，淘宝、咸鱼等App上出售的盗版剧本比比皆是。而“一个剧本一生只能玩一次”，因此盗版对于创作者及发行方来说，意味着潜在顾客的流失。“这个损失可能占到利润的50%”。
陈星介绍，剧本杀的剧本分为盒装、城限和独家三类。其中盒装发行最多，薄利多销，每个店家都可以从发行平台购买，价格从468元到648元不等。而发行方比较看好的剧本则通常以城限的方式发行，即一个城市只授权少数几家店铺使用，价格则从1888元到2688元不等。而咸鱼App上，一个剧本的价钱可低至2元左右。
对于盗版行为，从业者普遍感到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解决方法。
“不少玩家加入了很多剧本杀微信群，如果发现了盗版店，他会把消息发到群中，或者去大众点评App中进行点评。大家知道这个店是使用盗版的店，会自觉抵制。”陈星说。
前述业内人士感到，还有很多顾客只是偶尔玩一次，对剧本正版与否并不了解，但会被盗版店便宜的价格吸引，“盗版店玩一次只要每人二三十元，正版店可能需要近百块”。作为发行方，他的办法是去大众点评等App搜索，“一搜城限剧本，发现没有授权的店铺在使用，肯定就是盗版。我们会去跟这些店家协商，请他们下线剧本。”
而如果协商不成，很少有人会走向起诉等途径解决问题。
北京普胜达律师事务所高级律师张晓娜认为，剧本杀与影视作品相比，诉讼情况差别大首先在于，电视剧等影视作品是在小说等原作品基础上创作的新作品，需要受到原作品权利和演绎作品权利的双重制约，呈现需要经历剧本创作、演员表演、影片拍摄、后期制作多个环节，涉及知识产权法律保护的范围更加广泛。其次，在法律法规、司法判决案例等方面影视作品版权保护更加成熟。再次，在司法实践中，影视作品的侵权行为更明显，取证相对容易，侵权赔偿数额较大，权利人一般会通过法律途径维权。
司法案例逐渐出现
现在情况出现了变化。
跨入2022年，被称为“国内剧本杀维权第一案”的《病娇男孩的精分日记》著作权纠纷案，在湖南省长沙市天心区人民法院开庭了。
2021年6月起，长沙某动漫科技有限公司发现旗下热门剧本杀作品被大量盗版，盗版的最低价格仅为正版的1/5左右，据不完全统计，这些侵权行为使该公司承受了超过两百万元的损失。法庭上，有两起案件的被告当庭承认侵权事实，并在庭后达成了和解;一起案件的被告于开庭前达成和解，另一起案件的被告缺席庭审，该案将择期宣判。
在这起案件新闻报道的评论区，有网友留言“第二案的我春节后开庭”“我团队律师代理的一起剧本杀委托创作合同纠纷案，将在长沙市雨花区法院审理”……预计将有更多通过诉讼维权的相关案件出现。
“新修订的著作权法为剧本杀的版权保护提供了很多便利。根据著作权法规定，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的作品，不论是否发表，依法都享有著作权。也就是说，一经创作完成，就自动产生了权利。”北京恒都(杭州)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李丹说，因此与剧本相关的发表权、署名权、修改权、复制权、发行权，以及表演权、信息网络传播权等都是受到法律保护的。
她具体举例，比如有些剧本杀店家实际上没有经过发行商或者分发平台的授权，就擅自使用剧本，这种行为侵犯了对方的复制权。一些卖家未经许可将复制品做成电子版本在线上贩卖，这是侵犯权利人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除了具有独创性的成果如剧本、图片等，具有独创性表达的特定规则、玩法、场景和情节，同样受到著作权法保护。此外目前还出现了商标侵权的情形。”张晓娜介绍，
日前，有这样一起案件在上海市普陀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湖南快乐阳光互动娱乐传媒有限公司是《明星大侦探》系列综艺节目著作权人以及“芒果TV”的运营机构，该公司作为申请人发现，被申请人在“芒果探案馆”线上、线下剧本杀服务的招商、经营、推广宣传活动中，未经许可大量使用与申请人注册商标相同或近似的“芒果探案馆”“明星大侦探”等标识和字样。此外，在其微信公众号及招商加盟资料等中，声称其门店为“芒果TV战略合作品牌”，提供的剧本杀系“综艺正版授权独家剧本”“明星大侦探真人版”等。因此，涉嫌商标侵权和虚假宣传是该公司申请此次诉前行为保全的两大主要理由。
结合在案证据，最终普陀区法院支持了申请人的诉求。
行业监管规则首现
对于大部分被侵权人来说，尽管法律规定较为完善，但实践中的难点在于取证与认定。
“剧本杀的侵权可能是一个系统，不局限于文字的著作权，也有插图、装饰、延伸周边、表演、规则玩法等，要区分界定比较难，取证也很烦琐，创作者或者发行商难以独自完成。此外，剧本杀的主流形式是线下，分布非常分散，一个上海的创作者很难发现北京是不是有店铺在侵权。”张晓娜说。
不少创作者还提到，很多剧本在作案手法等核心情节上对于英国、日本侦探小说都有“借鉴”，“破解的谜底也集中在‘循环’、‘穿越’、失忆、精神分裂等套路上”。如果对方不是完全抄袭，而是进行了一些“改头换面”，在确权方面就会有一些难度。
李丹建议，创作者要有版权登记的意识，不论是剧本、插画、图片、衍生品或者独特的设计图等，都可以去版权登记中心进行登记，“目前这个流程是很方便的”。考虑到剧本杀的核心竞争力，除了故事之外还有体验感，而体验感是一系列因素综合完成的，有些已经形成了品牌，品牌方在被侵权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商标侵权维权。如果是复杂而综合的侵权行为，既有品牌、剧本侵权，又有其他独特创意被抄袭的，权利人也可以考虑侵犯商业秘密的角度，或者以不正当竞争起诉。
不规范的合同、打“擦边球”的剧本、大发行对创作者的绝对话语权……问题是复杂的，但法律往往是在侵权行为已经发生之后方能发挥作用。要想减少业内的不规范行为，大家的共识是提高对行业的监管，规范行业规则。
在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版权保护中心(中华版权代理中心)主任孙宝林建议从版权入手来引导剧本杀新业态的健康发展。通过平台对剧本杀前端版权进行登记、审核，版权交易透明化，避免剧本版权纠纷。
上海是全国首个将剧本杀行业纳入监管的城市。上海市文旅局出台的《上海市密室剧本杀内容管理暂行规定》已于3月1日起施行，要求经营单位严格自审剧本的内容、设置的场景、提供的服装和道具等，并对剧本内容进行备案。
业界认为，随着监管规则的出现，剧本杀行业将告别粗放式野蛮生长，进入监管时代。自审备案制度的建立，也有利于剧本杀原创者进行版权维权。
此外，“中国文化娱乐行业协会沉浸式剧本娱乐专业委员会”已于去年3月正式成立。行业联盟在形成。
传统意义上，我们把游戏称为“消遣”，是生活中的填补物，但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游戏中也许有一片喘息之地。陈星感到，他在剧本杀中体验着不同的人生感受、职业场景，他希望这样的体验能来得更舒心、更长久、更高级。
（文中林立、陈星为化名）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19日05版)【责编：孙宗】
